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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章 安西 (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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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多少?”牛師獎悚然而驚,追問的話脫口而出,“你說多少倍?此梨造價幾何?用昭他有幾分成功把握?”

“我家長史說,至少是牛犁的五倍!”王翰想都不想,回答得無比自信。“造價晚輩不是很清楚,但我家長史以前想要打造的東西,還沒有失敗過。”

這話說得實在狂妄至極,比先前聲稱準備一年墾荒四十萬畝,聽起來還讓人感覺不靠譜。然而,牛師獎卻沒有反駁,只是兩手撐在桌案上,呆呆發楞。

他知道王翰不是在吹牛,在制器一道上,天下無人能出張潛之右。而張潛,也的確不是好大喜功之輩,此人以前所打造的那些器物,每一件實際效果,都比他自己介紹得還要強大數倍!

其中讓牛師獎體驗最深的,就是火龍車。平心而論,龜茲城之所以能在娑葛的瘋狂進攻下,堅持一個半月巍然不動,火龍車居功至偉。每當賊軍架著雲梯開始“蟻附”而上,火龍車迎頭“滋”一股黃色的火焰下去,登時,連娑葛的人帶雲梯,全給它“滋”成一只火炬!

如果馬犁的功效,真的是牛梨的五倍,那張潛明年可能開墾出來的新田,何止是四十萬畝?西域這地方,馬比牛便宜太多,拉車的挽馬也不值錢,更不缺無主荒地!而作為一名曾經帶領著麾下弟兄屯過田的行家,牛師獎卻清楚地知道,屯田數量的上限由什麽因素決定!

大唐開國之初也不缺無主荒地,而朝廷卻規定成年男丁每人只授“口分田”八十畝,“永業田”二十畝,何故?就是因為一人一牛的耕種極限為四十畝,八十畝則是極限之倍,可讓田主采用輪耕的辦法,避免減產!

而如果馬犁的功效真的能達到牛耕的五倍,則一個成年男丁的耕種極限就能擴大到二百畝。即便將其打個對折,也能耕種一百畝!(註:這個制度,成型於北魏。北魏規定,每人授給種植谷物的露田40畝,女子20畝。考慮到輪耕,授田時倍之。)。

屯田四十萬畝,這個數字看似龐大。可如果按人均一百畝算,碎葉城只要出動四千農夫就能做到。而碎葉城明年新增的人口,又何止四千!

“老夫這就派人送信給瓜州那邊,讓他們運種子過來。明年開春,你盡管讓用昭派人來老夫這裏取種子,他需要多少,老夫就給他多少!”足足楞了一刻鐘,牛師獎才緩過神來,強壓下心中的熾熱,咬著牙承諾。

“多謝大總管!”王翰喜出望外,認認真真地拱手。“我家長史秋收之後,定然十倍奉還!”

“老夫不需要他拿糧食來還。”牛師獎搖了搖頭,臉上的表情要多認真有多認真,“老夫要他,拿你說的那種馬犁來還。種子按市價,馬犁他也可以按市價,兩廂折算。老夫不需要他立刻付清,但一年之內,老夫在龜茲,至少需要見到五十架馬犁。”

“沒問題,末將可以替我家長史擔保,五十架馬犁,明年年底之前,一架不少送到龜茲!!”王翰猶豫了一下,鄭重點頭。“如果少一架,大總管可以拿王某是問!”

五十架馬犁,在碎葉川打造,很難完成。可把圖樣送回的六神鐵匠作坊,頂多也就是一個月的產量。牛總管給的期限是一年,開春後借助驛站將圖樣傳到長安,讓那邊打造之後立刻啟運,時間怎麽算都綽綽有餘!

“嗯,老夫記下了!”牛師獎滿意地點頭。跟年青人打交道,就是這點讓他舒服。成不成,都能給個痛快話。不像某些老家夥,說話總是模棱兩可,還得他花費老大心思去猜。

“大總管,瓜州那邊驛路,好像不太通暢。”王翰卻有些擔心,牛師獎能否在原本屬於郭元振的一畝三分地上,成功調撥來種子,壓低了聲音,小心翼翼地提醒。

牛師獎被提醒得臉色微紅,擺了擺手,拋出了另外一個讓人大吃一驚的消息,“你不必擔心,那邊也換人了。朝廷開設河中的大總管府,廣平郡公程伯獻,出任河中道大總管,總管甘、涼、瓜、沙四洲。任命已經下達,程郡公數日之前,就已經從長安啟程。”

“如此,就有勞大總管了!”王翰臉上,立刻出現了狂喜的表情,大笑著向牛師獎行禮。

牛師獎知道王翰為何會欣喜若狂,也知道郭元振曾經指使故舊,假借暴風雪阻斷道路的由頭,在瓜州扣留過張潛送往朝廷的戰報。但是,他卻不想再提這些舊賬,笑了笑,輕輕揮手,“你不必對老夫如此客氣,回去告訴你家長史,安心做事就好。其他方面,老夫來處理。”

能遇到一位如此有擔當的上司,絕對是一種幸運。王翰感激得連聲稱是。牛師獎欣賞他的聰明與練達,想了想,又推心置腹地叮囑:“你們也別光顧著屯田和織毛布,西域遠離長安,大食、突厥、吐蕃都對四鎮虎視眈眈。如果刀子不夠硬,碎葉越是富庶,就越遭人惦記。所以,整軍備戰,還是放在第一位。否則,一旦大食人從怛羅斯那邊撲過來,或者墨啜像春天時那樣,派兵穿過葛邏祿的地盤來襲,老夫想發兵相救,從龜茲趕過去都未必來得及!”

“大總管放心,我等肯定枕戈待旦,不給賊人任何機會!”聽老人家說得鄭重,王翰也收起笑容,鄭重回應。

“還有,火龍車很好用,就是裏邊的火藥(酒精)太難得了。老夫從長安帶過來的那些火藥,早就見了底兒。如同用昭能在碎葉那邊煉制一些,就盡快煉制一些給老夫送過來,以備不時之需!眼下驛路已經暢通無阻,如果你們寫信讓長安那邊送耀星鎧和鑌鐵背心,也別忘了給老夫送一些過來。只要有貨,無論運過來多少,老夫都要,價錢可以隨行就市!”牛師獎也不客氣,笑著提出了一系列新要求。

“末將遵命!”王翰想都不想,再一次幹凈利落的答應。

聰明人之間,說話非常省勁。雙方所說的每一句話,都幹貨十足,很快,就把彼此的責任,義務和需求,都梳理了個清清楚楚。牛師獎心情高興,命心腹愛將周恒、高保義、哥舒道元、常書欣、牛守義等人設下酒宴,替自己招待王翰。第二天早晨,又親自起身,帶領親信們將急著返回碎葉覆命的王翰送出了城外。

時間已經臨近年底,寒風透骨,然而,老將軍心中卻熱血澎湃。如果張潛在碎葉城實施的那些舉措,能夠見到成效,安西四鎮對於大唐來說,就不再是負擔,而是不可或缺的戰略要地!

當盛世來臨,唐軍就能以此為基地,隨時向西發起反攻,將波斯、大宛等地,再度納入版圖。而如果老天爺不長眼睛,讓武周代唐那種混亂時代再度出現,一個能夠自給自足的安西,也可以成為大唐的屏障,將大食軍隊及那些滿嘴謊言的傳教瘋子,死死地頂在蔥嶺之外。

“大總管對張用昭也太好了一些,不要他交出掌心雷的制造方法也就罷了,居然連掌心雷都沒有讓他送一些過來!”卻不是所有人的心腸都跟牛師獎一樣厚道,當回到州衙之後,牛師獎的親侄兒,折沖都尉牛守義,就忍不住低聲跟他抱怨。

“都說有掌心雷威力天下無雙,可你們當中,有誰親眼看到過此物?”牛師獎臉上的喜悅,立刻變成了憤怒,皺著眉頭,低聲呵斥,“張用昭如果想將此物獻給老夫,早就讓王翰隨身帶上了,還用老夫開這個口?他如果不想給,老夫即便索要,他來個抵死不承認,老夫又能拿他怎樣?”

“這……”沒想到自家叔父會發這麽大的火,牛守義楞了楞,茫然不知所措。

“況且做武將的,誰還沒有幾樣保命的絕活!”知道自己的話說得有些重,牛師獎將語氣緩了緩,低聲補充,“你跟程家老大若冰,倒是好兄弟呢,你去讓他把程家槊技傳授給你,看他如何回應?”

“他?我以前跟他提過,他說,程家是耍斧頭起家,根本不懂如何使用馬槊!”牛守義又楞了楞,苦笑著搖頭。

“這就是了!”牛師獎也笑了笑,輕輕聳肩,“可咱家老祖宗卻親口說過,程家老祖宗當年,在亂軍之中先救下了裴行儼,隨即被敵將趁機刺傷大腿。危急關頭,他反手奪朔刺敵將落馬,然後嚇得二十餘名敵將不敢再追。眼睜睜地看著他懷裏抱著個昏迷不醒的裴性儼,瘸著一條腿,策馬而去!”(註:此為史實。裴行儼就是傳統評書中天下第三好漢裴元慶。)

牛守義無言以對,只能繼續搖著頭訕訕而笑。牛、程兩家,是幾代的交情。他想跟好友程若冰學習使用馬槊,程家都要拿斧頭來搪塞。他叔父跟張潛相交不到半年,對方怎麽可能將“掌心雷”這種神器主動相贈?

“他不肯將掌心雷送給老夫,未必是壞事。如今娑葛已死,短時間內,老夫無論跟誰作戰,都用不到那玩意。”知道自家侄兒不會輕易死心,牛師獎猶豫了一下,壓低了聲音補充,“而他手裏只有幾千兵馬,即便有真的有掌心雷,也掀不起什麽風浪來。如果他把掌心雷給了老夫,唉——,朝堂之中,還不知道會有多少人會愁白了頭發!”

“那群只會窩裏橫的王八蛋!”牛守義頓時就明白了自家叔父的難處,咬牙切齒地唾罵。然而罵過之後,卻又免不了憂心忡忡,“叔父,郭鴻曾經跟張潛並肩作戰。他如果將掌心雷的事情傳出去,而朝廷又以為叔父手裏也會有……”

“不承認,裝不知道!”牛師獎想都不想,冷笑給出答案,“戰報上也一個字都不要寫,就當此物不存在。有誰多事,讓他自己來西域查!並且郭鴻也不會那麽蠢。郭元振到現在,都只字不提當初張用昭用橫刀壓著他脖子借兵的經過,很顯然,他在給自己留退路。郭鴻是他親生兒子,都準備接他衣缽,繼續留在疏勒了。不會這節骨眼上,去主動給張用昭找不痛快!”

“郭鴻留在疏勒?”牛守義聽得似懂非懂,本能地低聲詢問。

“此事尚未有定論,但是以朝廷的用人習慣,將郭元振調入朝中高高捧起來之後,為了安撫他手下的嫡系,肯定會把郭鴻暫時留在疏勒,繼承他的衣缽。”有心指點自家侄兒,牛師獎壓低了聲音,小聲介紹,“如此,張用昭在碎葉,郭鴻在疏勒,周以悌在於闐,老夫坐鎮龜茲,新安西四鎮,就已經基本定下了輪廓。”

給自家侄兒留了一些時間去消化,他低頭喝了幾口水,又用更低的聲音補充,“周以悌一直對郭元振春天時見死不救,耿耿於懷,肯定跟郭鴻成不了一夥。而張用昭劫持過郭元振,郭鴻即便心胸再寬闊,都跟他成不了朋友。至於老夫,原本跟郭元振就不怎麽對付,跟周以悌沒啥交情,跟張用昭,相識也不到半年。他們三個給老夫打下手,安西即便與長安離得再遠,朝廷也不用擔心有人造反。更不用擔心再出現那種郭元振一個人說得算,朝廷無論想幹什麽,都得看他臉色的惡劣情況!”

“這……”牛守義聽得額頭見汗,本能地擡手去抹。

“這什麽這?”牛師獎笑了笑,嘆息著搖頭,“你以為老夫這個安西大總管,光懂得打仗就行了?朝廷什麽時候派人坐鎮一地,不是反覆權衡,先保證武將不會擁兵自重,然後再考慮其他?你啊,需要學的東西多著呢?別老盯著別人手裏那點而寶貝,將老夫有的這些,學會了,已經足夠你將來獨當一面!”

“是,叔父。侄兒明白了!”牛守義雙手交叉,做虛心受教狀。無意間,卻忽然發現,自家叔父鬢角的白發,比困守孤城之時好像又多出來許多,並且白得極為紮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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